爪哇岛探案轶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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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7-2 19:34:5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开往荷兰的船起锚时,艾克曼最后看了一眼爪哇岛的椰林树影,心境复杂。他本是作为军医到这里来救死扶伤的,但两年来,恼人的疟疾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,现在他不得不暂且放下抱负回国休养。
艾克曼绝对想不到,他下一次来到这里时发生的一切,会成为此后多年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。
这是1885年,艾克曼27岁。重返爪哇岛
克里斯蒂安·艾克曼(Christian Eijkman)出生于荷兰奈凯尔可,他从小立志当一名医生,不过学医的费用太高,他只能曲线救国:入伍当军医,让国家帮忙负担学费。当然,这么做的代价就是,毕业时他被安排到当时的荷属东印度群岛服役,开始在三宝垄,后来转移到芝拉札。热带岛屿的风光自然不错,可那湿热的气候也让他上岛没多久就染上了疟疾。

克里斯蒂安·艾克曼,1858-1930。图来自nobelprize.org



在家调养的日子是无聊的,自觉元气有所恢复后,艾克曼便闲不住了,他跑去柏林找著名的微生物学家科赫(Robert Koch)学习微生物学。
科赫几年前因为发现了结核杆菌等致病原而名声大噪,还研究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提取、培养、接种微生物的方法。他总结说,要确定一种疾病是由微生物引起的,需要满足一些条件:首先,这种微生物得存在于所有病例中;其次,它们要可以分离,并能在培养基中培养;再次,即使经过多次传代,它们也应该能在健康个体中引起原发性的感染;最后,在因接种而患病的个体中,应该可以再次分离并培养出同一种微生物。
这四句话就是赫赫有名的“科赫法则”(Koch’s postulates),它全面、严谨、具体、可操作,一出现就带着革命性的色彩。有了这件趁手的兵器,关于致病原的研究成果开始井喷,微生物学研究在当时医学界的地位如日中天。就像现在大家都喜欢把疑难杂症的病因往基因上扯一样,那时候,对于难以解释的病症,人们都希望想找到它的致病菌。更重要的是,科赫法则体现的是一种完整的验证思路,这也对其他科学领域造成了启发。
上手之后,艾克曼很快被这套方法深深迷住了。找出怀疑对象,然后用理论和实践来验证,这种侦探似的工作让他乐在其中,渐渐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实验室。
潜心学习了一年多以后,艾克曼在科赫的实验室遇到了两个他改变命运的人:由荷兰政府派去学习的佩克尔哈林(A. C. Pekelharing)和温克勒(C. Winkler)。佩克尔哈林很欣赏艾克曼,热情地问艾克曼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完成政府给出的任务。他提到了一个艾克曼并不陌生的病——脚气病,此去即是为了找到致脚气病的细菌,而目的地,正是爪哇岛。
艾克曼应该有过犹豫,一来疟疾的痛苦让他记忆犹新,二来当时他的第一任妻子刚刚去世,他心情也不好。但这个侦探项目的诱惑力不可抵挡,他太想去实践自己这一年来学会的东西,亲手捉住脚气病菌了。
这样,1886年,艾克曼再次踏上了爪哇岛的土地。光明的假象
所谓脚气病,和我们现在俗称的脚气(香港脚)完全是两码事。它的英文是beriberi,有一种说法称其来自僧伽罗语,意思是“我不能啊我不能”,完全描摹出了患者那种非常无能为力的状态。这种病来势凶猛,患者起初往往腿部不适(这是它中文名称的来源),最后可能心脏衰竭直至死亡。脚气病在亚洲地区多见,荷兰本地从未听闻,士兵们都是到印尼以后才患病的。尽管荷兰是当时世界上医学最发达的地区之一,医生们依然对此束手无策。
当时科学界对脚气病病因的主流猜测有两种。一种说它由微生物引起,是个感染性疾病;一种说它是化学毒物引起的,是中毒。细菌致病说那时很时髦,而脚气病发病有周期性的起伏,只在特定地区发生于特定的气候和天气条件下,且患者腿部有肿胀,——这一切都指向了感染。于是,细菌就顺理成章地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。
佩克尔哈林希望通过使用科赫法则来找到致病菌,从而对症下药攻克这个病症。经过八个月的工作,他觉得自己已经验证了法则的前三条:证明了患者血液中有种细菌;分离培养出了这种细菌;把培养物注射给兔子和狗,也观察到了类似脚气病的症状。貌似大功基本告成,佩克尔哈林和温克勒很快就带着成果班师回朝,留下艾克曼一个人管理实验室。回到起点
为了完成全部探案工作,艾克曼需要重复一下之前的实验。他认为佩克尔哈林前期的研究已经很完备,就直接从第三条法则开始工作:同时将细菌培养物和从患病动物身上抽取的血液注射给健康动物,观察结果。不过接种之后,艾克曼等了又等,那些狗和兔子却一直该吃吃该喝喝,并未表现出任何生病的迹象。他又把实验的周期延长,长到有的动物已经死了,可它们到死也没有表现出脚气病的征候。
重复了几次都是类似的情况,艾克曼开始觉得佩克尔哈林的实验大概有问题。但他并未多想,只是认为大概这种感染在兔子和狗身上的潜伏期太长了,得换动物。物美价廉的鸡成了他的新宠。
新一轮实验依然从注射“菌液”开始,但依旧很不顺利。一开始,不管是否接受注射,小鸡都会出现一种叫做多发性神经炎的状况,这和人类的脚气病很相似。可为什么没接受注射的小鸡也会得病呢?艾克曼认为是患病的鸡把健康的鸡传染了,于是就把它们隔离开,每一只都单独饲养。但接下来的实验结果丝毫未变,小鸡们还是全部病倒。艾克曼想,这下坏了,整个实验场所都被污染了。于是他新开辟了一块做过无菌处理的场地,把一部分小鸡转移到那里。
这时,最奇怪的事发生了:还在原实验地点饲养的患病鸡一夜之间全部好转,新实验地的鸡也没有再发生患病和死亡。这简直似神怪所为,完全不符合科赫法则。本来的嫌疑人一下拿出了过硬的不在场证明,所有线索都断了。实验陷入僵局。咫尺之遥
训练有素的侦探是不可以轻易放弃的,现在至少排除了一些可能,艾克曼静下心来,重新把所有可能的细菌来源一一想过:鸡棚、饮水、鸡食……
等等,鸡食?艾克曼的助手(每一个传奇的科学发现背后都有一位不称职的助手)想起了一件事。有段时间,这位助手从实验室隔壁的军队医院讨剩饭来喂给小鸡吃。后来医院换了位吝啬的新厨师,不再给他提供剩饭,小鸡们才又重新开始吃饲料。而它们吃剩饭的时间段恰恰和全体小鸡发病的时间段完全吻合。
新的嫌疑犯出现了。
多年以后,在领取诺贝尔奖的感言中,艾克曼幽默地说:“他(指新厨师)认为,不该把军方的米饭喂给民用的鸡。”
下面这张表译自参考文献2,详细地记述了艾克曼如何通过简单的实验和严密的推理,找到了致脚气病的疑凶所在。
问题回答和原因
1.脚气病可以通过注射而感染吗?给小鸡注射脚气病患者的细菌培养液可以让它们患上多发性神经炎,但未注射的对照组小鸡同样会发病。
2.是因为对照组的小鸡被传染了吗?单独饲养对照组的小鸡,它们依然会发病。
3.是整个实验场所都被污染了吗?将一部分小鸡转移到新的实验地点时,还在原实验地的鸡居然也好转了。
4.是最近饮食上的变化造成了这种情况?是——吃医院剩饭的鸡会得病,而吃未煮过的饲料米的鸡没事儿。
5.是医院的米有毒?否——小鸡吃了医院的糙米以后健康得很。
6.是煮过的米在存放过程中带毒了?否——吃新煮的米饭,鸡还是会得病。
7.病是由营养不良引起的?否——饥饿的鸡没有表现出神经退化症状。
8.是煮饭的水有问题?否——即使用蒸馏水煮饭并且让鸡饮用自流井的水,它们还是会得病。
9.长期饲喂生米会有问题吗?是——延长饲喂时限后,有些鸡会得病。
10.起作用的是米的区别还是加工方法的区别呢?米的种类并没有什么影响。只有碾磨过的米才会致病。
11.精米在储藏过程中产生了毒素?否——刚刚碾磨好的米(不管是生是熟)也会引发疾病。
12.碾磨会改变米的化学成分吗?是——碾磨过程中丢掉的银皮富含蛋白质和盐。
13.没有碾磨过的生米(带皮)能治病吗?
14.弄碎且煮熟后,皮还有保护作用吗?
15.糙米的纤维所造成的胃肠蠕动很重要吗?否——在煮熟的米饭中加入米糠,不能治病
16.是银皮中的盐和蛋白质起了作用?否——给患病的小鸡吃和银皮一样富含蛋白质和必需盐的肉类,起作用的时间很有限。

还有两张图更生动地展现了艾克曼的整个实验流程。

图片来自nobleprize.org



这里提到了一个词,银皮(silver skin),它指的是捣去水稻的外壳后,覆盖着米粒的内层膜。带有银皮的米就叫“糙米”;而经过碾磨(polish)后,银皮会被去除,这样的米就是“精米”。
现在思路基本清楚了,是糙米和精米的区别导致了脚气病。银皮中含有某种东西,吃了它小鸡就健康,没有它小鸡就得病。
——让我们暂时抛开艾克曼来问问自己,实验到了这一步,你会怎么想?你大概会脱口而出:这是一种维生素啊!
少安毋躁,让我们先回到艾克曼的思路里。他此时的结论是,致病菌存在于精米中,而银皮含有可以抑菌的因子。他甚至从银皮中发现了这种水溶性的因子,还为其取名“脚气病病菌解毒剂”。不过这只是艾克曼心中的副产品,他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使用科赫法则缉拿凶手上。不过结果令人沮丧:他总是能在犯罪现场发现替天行道的侠客,但凶手却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他捉不到满足法则的凶手。这到底是为什么?
真不能怪艾克曼死心眼儿,我们上回书(见“圣乔治大战恶龙”)说过,维生素这个概念要到20世纪初才建立,19世纪末的艾克曼深陷于细菌感染的世界,不足为奇。不巧,这时倒霉的疟疾又来骚扰,艾克曼再无心力继续研究,只能再次回荷兰休养。
这是1896年,这次离开后,艾克曼再没回来。就是你,只有你
老侦探暂时引退,自然有新生代侦探粉墨登场,爪哇岛的实验室迎来了新主人——格里特·格林斯(Gerrit Grijns)。

格里特·格林斯,1865-1944



格林斯家境不错,学业也顺风顺水,刚在乌得勒支大学拿到博士学位。他所以会来到爪哇岛,据说是因为爱情——他的新婚妻子是一位海军上尉的女儿,跟随父亲游历过许多地方,对爪哇岛十分喜爱。格林斯于1892年来到东印度殖民地加入了艾克曼实验室,当时他也刚好是27岁,但与艾克曼不同的是他身体健康,又有娇妻在侧,前途一片大好。
艾克曼回荷兰后,格林斯接管了实验室。对待脚气病病因这件事,他大胆地想到了一个推翻前面全部假设的简单主意:逻辑上讲,这事儿有两种可能,一是分别存在致病细菌和抑菌因子,二是只存在一种健康必需品;前者涉及两种物质,而后者只涉及一种——既然凶手一直缺席,也许唯一的可能就是,他并不存在。
显然,这个想法等于宣称,艾克曼从前的缉凶行动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游戏,这其中,自始至终都只有护卫健康的侠客一人而已。好在格林斯没有避讳挑战前辈,艾克曼也不是固执己见的老古董。书信往来中,被荷兰适宜气候滋养而重获健康的艾克曼逐渐认同了格林斯的想法。两人后来共同发表了一篇论文,提到精米中缺少一种对健康来讲不可或缺的物质,缺乏此物质可致脚气病或多发性神经炎。
这是1906年,距离维生素概念正式提出尚有6年时间。
此时我们不妨再回头想想科赫法则。表面上看,这个法则似乎囚禁了艾克曼的思路,但事情的结果其实恰恰证明了它的严谨性:正是因为始终找不到满足全部四条规则的致病菌,艾克曼才没有轻易对佩克尔哈林找到的冒牌脚气病菌下定论,不断的探索求证中,才发现了硫铵。倒是佩克尔哈林该检讨一下自己的学艺不精,得到了不知什么细菌的培养液。如果……已没有如果
后来的若干年中,经过若干人的努力,治疗脚气病的那种水溶性活性成分最终被分离纯化,并得名硫胺,维生素家族中的第一位终于露出真容。而艾克曼虽然不固执,但相当执着,他终于还是把余生的大部分精力都献给了自己钟爱的微生物学研究。
其实不光是爪哇岛的荷兰人,世界的其他角落也有不少侦探在做着类似的工作,他们甚至早于艾克曼就已将其锁定于食物。
先说亚洲。由于以精米为主食,脚气病较多发,亚洲的这项研究应该具有某些优势。也的确有这么一位名叫高木兼宽的日本海军医生,他在1884年就发现米饭有问题。当然,他错误地认定此病是由于缺乏蛋白质所致,于是简单粗暴地强迫海军将士吃他们不习惯吃的面和肉来防病——这招儿还真管用,他还因此获赠一枚闪亮的封号:麦饭男爵。那时候《仁医》的主角还没穿越回幕府时代给大家讲解维生素的知识,海军上下也只能牢骚满腹地吃面。如果艾克曼在日本军中有个把熟人的话,恐怕早就把疑犯抓获了。
再回到欧洲。其实还有个荷兰人从另一个途径接近了正确答案,他发现了牛奶抗病的妙用,也没有走弯路,直接认为牛奶里一定有些东西,是除蛋白质、脂肪、无机盐以外的生存必需品。这已经极其接近维生素的概念了,可惜他并没有把实验继续下去,和诺贝尔奖擦肩而过。这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佩克尔哈林!不过,真正创建维生素概念的人倒也没能从他的实验中获得启发,因为他当时只用荷兰语写了一篇文章,别国科学家都看不懂——会一门外语是多么重要啊!
有错失就有偶得:出于对艾克曼的崇拜,两个挪威人也打算开始研究脚气病,但他们没用小鸡做模型,而是使用了豚鼠,结果歪打正着地建立了维生素C的动物模型。
这只是小插曲,艾克曼最伟大的贡献在于,他的动物验证实验打开了整个维生素世界的大门。后人正是循着他的足迹,建立动物对照模型,控制饮食成分,才完成了后来所有维生素的分离与确认。说起维生素的发现史,艾克曼常是第一个被提及的人,他能与另一位伟大的人物分享1929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也毫不意外——那刚好是他去世的前一年。
然而,硫胺在维生素家族里的排行只是“B1”,老A这个名号分配给谁了呢?且听下回分解。
(衷心感谢八爪、拟南芥、沐右、白鸟等对本文的帮助,着重感谢八爪的高明意见)
参考文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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